柏瑤
母親的青光眼發現得太遲,無論開刀、雷射、點眼藥水也不見好轉,唯有惡化一途。查了資料,原來青光眼是一種視野缺損的疾病。但從母親的生活起居、舉止反應看來,似乎不只那樣。
一回與母親冷戰,我們好些天不說話,在家照面也視對方如空氣。某日外出,碰巧在住家大樓的一樓電梯口遇見欲上樓返家的母親,她顯然認不出我,露出了禮貌拘謹的微笑,像見著不熟的鄰居。我不忍,喊了一聲「媽」,母親發現是我,又變回生氣的模樣。從那天起,我開始好奇母親看到的世界,也許不僅止於視野的縮窄,視野能及之處,恐怕也是模糊陰鬱的。究竟我在母親眼裡是何等模樣,難道母親是就著罹病前記憶中的我與我相處說話,而不是眼前的這個我。
愈往後的日子,母親愈不喜歡外出,更不去不熟悉的地方,能待在家裡就待在家裡。我知道她不願讓人瞧見視力殘缺帶來的倉皇與迫窘。在家的母親作息如常,依然做菜,憑靠的是視力還行時留下的習慣。她以手掌感受熱鍋的溫度,摸著菜刀緣俐落地切菜剁肉,就著經驗知曉如何做出一如既往的鮮嫩白斬雞。她在飯後沿著牆走路運動。她熟悉廁所燈的開關在手臂伸起的二十度角。她藉觸感摸出自己欲穿的衣服。唯獨視力不佳以後的事情進展,母親無法適應也難以跟上。其中之一,恐怕是我們養的狗逐漸年邁,患上末期的心臟病與白內障,治療心臟病藥裡的利尿劑,讓牠頻頻排尿,模糊的視力卻讓牠再也走不到從前固定如廁的位置。得任由牠在屋裡走到哪尿到哪,有時不只是尿,也可能是屎。萬一不小心踩到,即是天大的災難。尿倒還好,僅在踩下時濺起小水漬,若踩下的是屎,瞬間溢起滿屋的臭氣,還有收拾不完的爛攤。漸漸地,我養成在家猶如走過地雷區的小心翼翼,在五步外的距離學會觀測前方是尿是屎或什麼都沒有。
然而母親無法,我只好變成她的前導,開疆闢出一條乾淨的道路。萬一來不及,母親踩過也毫無知覺,隨即滿屋留跡,順著擦拭,彷彿也知道母親當日進出了屋裡的哪裡。或是,有時未審慎留意,留下幾日前的屎跡,形體堅硬固著,得濕布來去個幾回才能拭去。擦過地板,還要再去檢查母親的室內拖鞋,是乾淨的,就可放心,若是黏著什麼,擦淨鞋底,又得反覆查看屋內各處。
從此,一日巡視屋子的深咖啡色木頭地板數回,是我的日常家事,彎腰蹲地擦拭則是我的日常勞動。失去視力的一人一狗,也各自習慣了身體病變後的不習慣,有時走著走著撞在一起,母親會逗弄狗說:「是你自己來撞我的喔。」狗則什麼話都不能說地默默走開。當然,心情不好或多事時,再遇上母親踩到狗的排泄物,大家會氣極敗壞地相互指責,依然只有狗兒默默,我擦拭得不甘不願,心想這等事何時才有結束的一天。
終於狗兒走了。牠走後第七天,我突然聞到牠肉掌的氣味,也意識到日日幾乎沒間歇過的擦尿清屎生活,已然結束。但我非常不習慣,不習慣平順暢通地走在屋裡。我仍在回家打開門時環顧前路,閃著亮光的是尿,有突起物的是屎;我仍踮著腳走路,希望不幸踩到時可以讓不幸降到最小面積。然而,再也沒有尿沒有屎了。我也再無須擔心母親踩到什麼,更不必隨時蹲地收拾殘局。終究,這個家因為少了誰,不得不開始適應那樣無事的日常。
不久,母親的眼睛日益惡化,最後被醫生宣判無法救藥,並勸她可以申請殘障手冊,母親在醫生面前哭了出來。為了不讓她胡亂多想,也為安慰她,大家細數殘障手冊有哪些優惠。母親沉著臉,不說一句。 那日之後,母親就連在家也閉目坐著或躺著,她不再做家事,不再聽電視,不再循著牆走動,就連我們說什麼她也不關心。我變成母親偶爾的幫手,她要我拿什麼我就拿,她要我如何煮魚湯我就煮,她失眠時我為她精油按摩,我們不再吵架,沒有故意地視而不見。但是,母親確確實實看不見我了。
約是在狗兒走後的翌年,因失去視力而消沉的母親突然休克,緊急送進加護病房,幾日後即往生。毫無心理準備下,狗兒與母親接連離開。我不敢挪動母親房門口充當拖鞋的勃肯鞋,狗兒的牽繩、碗盆、衣服靜靜躺在我的衣櫃裡,好似這般就沒有失去,他們還會回來,還會用到。我以為有一天會淡忘,漸漸習慣這個沒有他們的家。無須再照顧誰了,這屋子,我可以或跑或跳任意去到各處,乾淨清爽,無臭無味。我可以隨意放置東西,不管物歸原處,不管誰被摔著,我的生活不再被失明的一人一狗拴緊了天秤的兩端,似乎好不愜意。不料那日忘記帶上重要文件,急切返家的開門瞬間,許久前的習慣又回來了。我觀望著前方有無屎尿,彷彿還聞到了狗兒的味道,我擔心著母親是否踩得到處都是。待回神,才想起他們不在了。曾經痛恨那擦擦抹抹弄粗了雙手,也埋怨過母親為何看不清楚,她為何不能是健健康康的。可是,憶起這現實之際,我多盼望能再蹲地擦一泡尿一坨屎,還有母親踏著屎走過的滿地。